《红楼梦》中的“鲛”字告诉了我们什么
聂 桥
近日,在本人的个人中心上看到了这样一篇奇文。说是一个留美的学者统计出,在《红楼梦》中一共出现过十一次“鲛”字,其中前八十回八次,后四十回三次。该文作者根据这位留美学者的这一研究结果,得出了另一结论,这十一个“鲛”字是否定洪昇著书的重要武器。给出的理由是,洪昇的父亲名洪起鲛。《红楼梦》中的鲛字犯了其父的名讳。如果是洪昇写的《红楼梦》,怎么可能把自己父亲的名讳写进书中。一个作者不能把父亲的名讳写入自己的作品中,有这样的逻辑吗?这一条至少在洪昇身上就说不通。奇文所反对的那个洪昇,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个与其父亲名讳相冲突的“鲛”写进自己的作品中。
首先是洪昇最有影响力的作品,昆曲《长生殿》中两次出现“鲛”字:
第五出《楔游》:“(小生)一幅鲛绡帕儿,裹着个金盒子。”
第三十四出《刺逆》:“[揭帐介]揭起鲛绡。”
洪昇晚年的最后一部传奇《四婵娟》第二折:“再用那半规铜雀砚,更和那幅海鲛丝”
《长生殿》和《四婵娟》是洪昇这个大戏剧家仅存的两部传奇作品,尤其是前者,曾经红极一时,这部带有父亲名讳“鲛”的昆曲在全国无数遍地传唱,《楔游》和《刺逆》两出戏均非《长生殿》的核心剧目,洪昇想要避开父亲的名讳而又不影响剧的艺术效果,易如反掌。可偏偏洪昇完全任由其父亲的名讳在众人口中传唱。洪昇传世的作品除了以上两部传奇之外,还有就几部诗集了,那么这些诗中是否还会涉及这个“鲛”吗?苦于洪昇诗集检索的巨大工作量,笔者选择作罢。还好,我们土默热红学研究院的张彩华先生在给这篇奇文的评论中列举了洪昇诗中两个“鲛”字,笔者转抄如下:
金铺悬风彩,画壁映鲛鮹。
笳鼓沸海水,烽燧明鲛宫。
两部传奇加上诗集,就是洪昇的全部现存作品了。洪昇在其所有的公开的作品中都不避父讳,他会在一部隐去姓名的作品中去避父讳吗?
当然,笔者也并不认为在洪昇作品中找到了大量的“鲛”字就能证明洪昇就是《红楼梦》作者了。土默热老师也反复告诫我们,不要与红学界的一些妄议争一短长。因此,这个议题就点到为止。笔者此文的重点在后面的部分。
《红楼梦》中的“鲛”字告诉了我们什么
这个问题,笔者准备分三个部分阐述。
一、“鲛绡”是《红楼梦》传承中华文化的又一典范
要想知道这一问题,就必须首先看一下,《红楼梦》是怎样来运用这个“鲛”字的。在这里,我们借用一下留美学者的成果,把这十一次“鲛”字的相关描写罗列如下,由于原文中的引文过长,本文略有缩减:
1、第三十二回: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
2、第三十四回:尺幅鲛鮹劳解赠
3、第五十回:湘云又忙道:海市失鲛绡。
4、第六十二回: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5、第七十六回: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
6、第七十八回:脂痕粉渍污鲛鮹。
7、第七十八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
8、第七十八回: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
9、第九十二回:冯紫英道:“这叫做鲛绡帐。”
10、第九十二回::冯紫英道:“......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气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进来,又轻又亮。”
11、第九十二回:冯紫英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很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
综观这些与“鲛”有关的句子。“鲛绡”二字的组合为最多,共五次。其余的“鲛帕”二次;“冰鲛(之)縠”二次;“鲛丝”一次;“鲛室”一次。其实,所有句子都是围绕着“铰绡”二字的。因为“绡”与“縠”的意思是非常相近的,说得都是一种透明轻薄丝织物。只不过是“丝”换了一种说法而已。因此,十一个“鲛”中十个说得都是这个以“鲛”命名的丝织物,那么,这种丝织物有何特殊含义吗?这就是下面我们要讨论的一个典故:
鲛人,又名泉客。是中国古代神话中鱼尾人身的神秘生物,与西方神话中的美人鱼相似。鲛人生活在中国的南海之外,善于纺织,可以制入水不湿的龙绡,为丝制品中的极品,被冠以“鲛绡”的美称。这一点不但在《搜搜记》、《述异记》、《太平御览》和《博物志》等多部典藉中有所记载,就连李商隐、孟浩然和刘禹锡这样大名鼎鼎的诗人也留下带有“鲛销”的诗句,最感人的当是宋代爱国词人陆游的《钗头凤》中的“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挹鲛绡透。”
这一看,“鲛绡”二字原来承载着中国文化苍海桑田。这也让我们对《红楼梦》作者传承中国文化的精神肃然起敬。比起拿“鲛”字说事,争来争去,多去体会一下其中的文化含义,是我们第一个热爱《红楼梦》的读者的共同心愿。
二、“鲛帕”词源追溯
“鲛帕”一词在《红楼梦》中出现二次,且都是重头戏,一次出现在第三十二回史湘云来后林黛玉的心理活动中,一次是第六十二回湘云醉卧青石时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关于这个“鲛帕”百度百科给出的解释是精美的手帕。这一解释不够准确,没有体现出来这个“鲛”字,我们已经知道,与鲛字有关的丝织品叫“鲛绡”,以“鲛帕”冠名的手帕就是用以鲛绡为原料制作的手帕,最准确的简称应该是“鲛绡帕”——用鲛绡制作的手帕。就像在第九十二回,冯紫英反复强调的“鲛绡帐”(用鲛绡制作的帐子)那样的表达方式。可在前八十回中偏偏不用这种相对准确的方法来称呼“鲛绡帕”。说实在的,这个“鲛帕”有点唐突,因为在此之前,人们根本不知道“鲛帕”为何物,尽管在百度百科对“鲛绡”的解释里有代指手帕一条,但在能找到的诗句中均没有出现“鲛帕”或者“鲛绡帕”。宋陆游《钗头凤》词:“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明梁少白《月云高·纪情》套曲:“黄花羞对,也只为君,金樽慵倒,也只为君,泪珠暗把鲛鮹揾。”清孔尚任《桃花扇》:“恨在心苗,愁在眉梢,洗了胭脂,涴了鲛绡。”人们也只是简单地认为古人诗中所讲的是用手帕擦泪而已,并非明确提出“鲛(绡)帕”的概念。我倒是觉得这几句诗有泪珠湿衣裳的味道,毕竟“鲛绡”最初的用途是做衣裳。这让我们在分析《红楼梦》中“鲛帕”的词源时迷失了方向。百度百科对“鲛帕”一词的例句中《红楼梦》以外的唯一一句是《红楼梦》问世几百年后的民国诗人柳亚子的诗句,对我们研究《红楼梦》词源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说这是《红楼梦》作者的独创的话,不用“鲛绡帕”这一更贴切的提法,而是直接就简写成“鲛帕”,怎么看也是有点唐突。不过看了下面的这段你或许就会觉得《红楼梦》中这个“鲛帕”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长生殿》第五出《楔游》:“(小生)一幅鲛绡帕儿,裹着个金盒子。”
《长生殿》中这个“裹着个金盒子”的“鲛绡帕”和《红楼梦》中史湘云用来“包了一包芍药花瓣”的“鲛帕”是不是同样一件东西呢?如果我说,“鲛帕”就是这“鲛绡帕”的简写恐怕也没有人会提出什么异义吧。《红楼梦》中的“鲛帕”一词源于《长生殿》中的“鲛绡帕”应该是对“鲛帕”词源的最合理的解释。有了这个“鲛绡帕”后,再看“鲛帕”二字也就很自然了,所以说,要解析《红楼梦》,怎么离得了《长生殿》。
三、“鲛绡”代纸为哪般
以“鲛绡”为帕人们还能勉强为其找到一点理由,那么以“鲛绡”代纸就真的是前无古人了。上网查一下,相关记载为零。但在《红楼梦》中,以“鲛绡”代纸却占有极大的戏份。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对此进行专题论证的原因。
《红楼梦》中以鲛绡代纸的第一证据就是黛玉的《题帕三绝》,宝玉送给黛玉二块旧帕子,黛玉看了后触景生情就在帕子上写下三首七绝,后被人们称为《题帕三绝》。“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黛玉诗也是明显把鲛绡帕当成纸看了。“尺幅”是用于纸张或文章的专有词汇,与帕子或鲛绡一点关系没有。
如果说黛玉把诗题在鲛绡帕还有点随意性的话。宝玉以鲛绡写下令人垂泪的《芙蓉女儿诔》就是精心安排了。不对呀,宝玉是把《芙蓉女儿诔》写在了“冰鲛縠”上了,怎么成了鲛绡了呢?其实,这“冰鲛縠”就是鲛绡。前面已经分析了,绡和縠的词义基本是一致的,都是代表透明轻薄丝织物。我们知道,《芙蓉女儿诔》是《红楼梦》中最长的一首诗歌,同时也是最情真意切的诗赋。而在《芙蓉女儿诔》中,这个“冰鲛縠”是占有重要位置的。第七十八回两次都是隆重推出“冰鲛縠”:
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
而且,这个写满了诔文的鲛绡竟成了四样祭品中的一种:
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
自从纸被发明后,纸就一直是占有绝对统治地位的书写材料,用丝质制品来书写的已经越来越少了。只有在一些极其特殊的场合才会用这种昂贵的材料来书写。鲛人之丝(鲛绡)又是丝织品中的上品。以鲛绡来写字闻所未闻,但在《红楼梦》中却把两首极其重要的诗句都写在了“鲛绡”之上,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对“鲛绡”的偏爱。这种感情是骨子里的。
这样一分析,大家一定对《红楼梦》的作者大加赞赏。但是且慢,对鲛绡有着同样情节的在清代的另一部作品中同样是得到充分的体现。这就是我们前面所提到的洪昇最后一部传奇《四婵娟》。
《四婵娟》第二折《卫茂漪簪花传笔阵》中讲述了一个精彩的故事。说大书法家王羲之年轻时拜当时的书法大家卫夫人为师,王羲之呈上拜贴,当然了拜师礼也是少不了的。王羲之的拜师礼也很特别,他并没有像大家所习惯的贵重珠宝手饰。是文人写字常用的四件物品,也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
(逸少唱)凌云秋兔颖(僮云)这是笔了,还用甚么?(逸少唱)浥露古松脂(僮云)这是墨了,难道只送他两件吗?(逸少唱)再用那半规铜雀砚,更和那一幅海鲛丝。
大家是否注意到,笔墨砚这三样东西都是人们非常见的上品。唯独这个“纸”有些特殊,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说这一幅海鲛丝不能算是纸,而是一种丝织品。这又是典型的以鲛绡代纸,因为不管什么提法,鲛人织出来的丝就是鲛绡。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说王羲之更加偏爱鲛绡呢?从《四婵娟》的字面上看可以这样说,但从王羲之的生平事迹和所有关于王羲之的文学作品中,都找不到王羲之给卫夫人送文房四宝这一段。卫夫人确实是王羲之的启蒙老师,但没人说过王羲之送过文房四宝。同时,也没有记载能说明王羲之比纸更喜爱的是鲛绡。因为在王羲之那个年代,造纸术已经发明了二百年,纸张早就成了人们日常的书写材料了。除非一些特定的场合之下,没人会在丝织物写书法的。在王羲之的传奇中从没有王羲之用绡写字的记载,倒是有一段王羲之天台山拜师的故事,说王羲之在夜晚练书法,白纸写了一张又一张,铺得满地都是。因此,我们可以确定,王羲之拜师这段是经过了《四婵娟》作者的再创作的结果,所以更准确地说不是王羲之偏爱以鲛绡代纸,而是《四婵娟》的作者更喜欢以鲛绡代纸。《四婵娟》作者为谁,《长生殿》作者洪昇,那个首提“鲛绡帕”的洪昇。世界上真得有这样的巧事吗?在以鲛绡代纸这一特殊事件,《红楼梦》与洪昇作品又一次重合到了同一轨道。
中国古典文化博大精深,《红楼梦》更是中国古典文化的杰出代表。《红楼梦》中所体现出来的文化现象,一定是传承了中国古典文化的精华。一个鲛字并不能作为证明或否定作者的根本性证据。但从对鲛字的讨论上我们却再一次看到了《红楼梦》作者对中国古典文化中的鲛人之绡(鲛绡)的发挥和创新。《红楼梦》中的“鲛”字非但不能否定洪昇为《红楼梦》作者这一科学结论,反倒是在鲛绡的创造性应用上再次看到《红楼梦》与洪昇作品创作思想的高度一致性。当我们捧起史湘云那幅包了芍药花瓣鲛帕,就应该想一想,这是不是那块唐朝贵妇人三月三游曲江路中遗簪坠珥时所落下的那幅包着金盒子的鲛绡帕呢?当我们重新品读声泪俱下的《芙蓉女儿诔》时,那幅“冰鲛縠”焉知不是当年王羲之送给卫夫人的礼物。让我们永远扛起文化解析的大旗,在欣赏红楼文化的同时,了解更多中国古典文学的佚事。岂不快哉?!